第三十九章 有病啊你!
刀一耕
下午,放学后。
教学楼楼顶天台。
李谦正在练歌,忽然就听到哒哒的高跟鞋声,于是他停下,扭头看向入口处。
片刻之后,果然是齐洁上来了。
“呀!你果然在!”她笑着说。
李谦笑笑,没在意她话里的装模作样。虽然并不是什么智谋高深之辈,但他上辈子好歹也活了三十多年了,混过的剧组也有一二十个,各种各样的事情见的也多了。自从知道了齐洁录音的事情,只需要稍微往回一推,他大约就能知道,肯定是某次自己在楼顶弹吉他的声音被当时留在办公室没走的齐洁给听到了,才有了后来的一切事情。
毕竟,三楼和楼顶,真的没隔太远。
而且实话说,虽然论身体年龄,齐洁这个老师是比他大了几岁,但要真说起心里的成熟程度,在李谦眼中,齐洁还真的只能算是个小女孩。
她的那些小动作、小眼神、小心思,一个真正的高中生或许看不出来,但李谦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只是,他虽然能够看明白齐洁老师的异常,却想不透这异常所从何来、又所为何事。
事实上,今天上课的时候,他就发觉有点不对劲儿。
虽然没有仔细统计,但是两节语文课上下来,齐洁的眼神儿往他身上飘了没有五十回也有三十回!而且……似乎她今天的心情特别的好,就连讲课的时候也是一副妙趣横生的样子,明明是最为枯燥的复习课,可十多分钟的讲解,她愣是让教室里响起了四五次笑声!
这可是绝对的超常发挥!
“齐老师找我有事?”李谦问。
出乎意料的,齐洁突然一笑,“没事儿就不能上来听你唱歌啦?”
李谦笑笑,没接话茬。
话虽不多,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意味。再结合她今天实在是有些异常的各种表现,一时之间,李谦还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此时是下午五点来钟,燥气未退,阳台上给大太阳晒了一天,尤其的热,但齐洁一点儿都没有嫌弃的意思,甚至都没等李谦说什么,她就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石凳的温度,然后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浮土,随后就坐了下去――摆出了一副我就是来听歌的架势!
李谦从头到尾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等她抬头看来时,却只是微微一笑。
然后,他说:“正好,我也有事要找齐老师你。嗯,两个事儿”
说话间,他走过去打开吉他箱,从侧袋里抽出几张纸,又从他的大笔记本里找出一张纸条来,回到齐洁面前,先把纸条递过去。
齐洁起初还是笑眯眯的,但接过去一看,却是瞬间一愣,“支票?”
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写着“两万元整”的支票,她抬起头来看着李谦,脸上神色一连变了几变,捏着支票的手指也分外用力。
“你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李谦讶然。
不用想都知道,换了是谁,突然接到一张两万块的支票都会忍不住吃惊,所以李谦对于齐洁的吃惊,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甚至还准备好了说辞来说服她收下支票,但此时此刻,齐洁脸上的异常,却明显的并不单纯只是吃惊。
疑惑?以及……愤怒?
没错,李谦确信自己从她脸上看到的,是恼羞成怒!
可是,这是送钱呀,又不是管她要钱,她怒从何来?
李谦百思不得其解。
愣了一下之后,他把准备好的说辞又刻意变得更柔和了一些,说:“我不知道音乐圈里的规矩是怎样的,不过就算是别的行当,也有介绍费一说,所以,这一点钱,希望齐老师不要嫌少。当然,钱只是小事,齐老师你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里很感激,以后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话,我一定尽力。”
齐洁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李谦,那眼神,就如盯着仇敌一般,胸口也是一阵剧烈的起伏,似乎代表着她正在尽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李谦用一种满是吃惊与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齐洁则用一种愤恨不已的眼神看回来。
然后,她突然双手合一,把那张支票瞬间揉成一个纸团,往李谦身前狠狠一扔,冷冷地说:“你这点钱,我不稀罕!我的事,也用不着你帮什么忙!”
说完了,她最后又用那种愤怒的眼神瞪了李谦一眼,然后速度飞快地转身下楼。
从来到去,不过短短几分钟。
李谦满脸愕然,目光先是追随着她的背景,随后便是侧耳听着那空荡荡的楼梯中传来的她的足音――她走得很急,看来确实气得不轻!
可是,为什么?
明明她上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明明她今天一天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样子,为什么自己一给支票,她反而恼羞成怒了?
难道,自己这笔钱,居然还给错了?
李谦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支票,俯身把它捡起来、展开、抻平,看着那上面“两万元整”四个字,以及老爸的签名,重生以来第一次迷茫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给钱都会惹人愤怒了?
问题是,这笔钱于情于理,都该是让接钱的人高兴才对呀!
在天台上愣了半天,李谦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他似乎是突然想起来,转身走到防护墙边探起身子往下看――
齐洁走的真是很快!
她穿着高跟鞋、身姿挺直,大步向前。
似乎只用了十几步,她就已经越过了楼前的小广场,一转身,出了校门。
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李谦为难地砸了砸嘴,伸手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来磕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眉头却越皱越紧。
…………
“老廖……”
“呼……你稍等宝贝儿,稍等……”
“……”
“好了,刚才我在录音室里排歌,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儿?”
“气死我了!”
说话间,齐洁伸手拧开空调,把出风口都调成对着自己,任呼呼的凉气吹在身上、脸上、手臂上,却仍觉难解周身上下的燥热与烦闷。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电话那头,廖辽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一句接一句的追问,“是不是跟你那个什么……叫卢亮?是吧?跟你未婚夫吵架了?”
“你别跟我提他,跟他有什么关系!”
“呃……你火气真是不小啊,看来真是气着了,到底怎么了?”
齐洁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突然爆发般地大喊,“他给我钱!”
电话里廖辽的呼吸都为之一顿,然后才说:“给你钱?谁给你钱了?”
“李谦!”
“呃……他、他给你钱……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他说为什么给你钱了吗?”
齐洁又深吸一口气,说:“说了,说是给我的介绍费。”
“哦……那挺好啊!这不挺正常的?对了,是我忘了提醒你记得要跟他要了!你不知道,我们圈子里的确是有这个规矩的,有经纪人、经纪公司就不用说了,如果没有,那就一般都是靠着介绍人、中间人拉活儿接活儿,那肯定就不能让人家给白白跑腿啊,肯定要给点辛苦费、中介费什么的,小活儿嘛,也就是几百块或者一顿饭,大活儿就是按比例拿提成了,一般都是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八之间,也有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二十的……没想到啊,这小孩还真是挺懂行,也挺懂事的呀!呃,对了,他给了你多少?”
“两万!”齐洁没好气地道。
听廖辽居然也认为给自己介绍费是很理所当然的,齐洁顿时就觉得越发气闷。
“哦……两万,那就是百分之五喽,这不算低了,他出手很大方嘛!那你为什么还要生气?接过来不就得了?这是你应得的呀!”
“可是……可是你是我朋友,他是我学生……他为什么要给我钱?”
电话那头,廖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思路,忍不住惊讶地说:“你这话说的……一码归一码,常在圈子里混的,谁不认识谁?经常给跑活儿的老炮儿,跟圈子里那些接活的,还不都是朋友,还不都是很熟?可朋友归朋友,关系归关系,你不能因为熟了就不给钱呀,你不给钱,下回谁还给你拉活儿?人家拿不着钱的话,吃什么喝什么?”
齐洁闻言越发气苦,“可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他……他现在也不是!他是我的学生!”
廖辽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道:“我说宝贝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是……突然犯的那根轴啊你?他懂事儿,愿意给,你就接着不就完了?这事儿……人家给你钱你还生气?”
齐洁闻言,久久不语。
手里听筒里,廖辽接连“喂”了好几声,但齐洁却突然垂下手来,看了屏幕一眼,突然伸手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后,手机铃声响起。
齐洁挂断。
很快,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齐洁再次挂断。
然后,大约只过了十几秒,一条短信发了过来,她低头瞄了一眼,是廖辽,她说:你来亲戚了?
定定地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她突然按住关机键。
片刻之后,屏幕上蹦出“再见”俩字,一阵铃声加振动之后,手机屏幕黑了下来。
然后,突然的,两滴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下来。
很快,更多的泪珠纷纷滑落。
她没哭,但是她在流泪。
片刻之后,她把手机随手一丢,抬手捂住了脸。
他不会明白的。
她也不会明白的。
他是音乐天才,她也是。
“但是,我不是。”
是的,李谦是她的学生,所以,在得知楼上弹吉他唱歌的人居然是李谦的时候,她惊讶,她赞叹,在得知李谦唱的那些好听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歌的时候,她不但惊讶,不但赞叹,她甚至欢喜雀跃――虽然那些与音乐有关的才华肯定不是她这个国文老师教的,甚至连他的国文水平都未必是她这个国文老师教的,更大程度上其实是人家的家学渊源,但是,他确实是、毕竟是、到底是她的学生啊!
而在李谦的作品甚至已经达到了被廖辽赞不绝口、而且还掏出四十万的天价买下之后,她不但惊讶,不但赞叹,不但欢喜雀跃,甚至开始有了些小崇拜的感觉。
所以,她开始好奇。
她好奇李谦明明一向都那么低调,也从未听人说起过他有什么音乐方面的才华,却为何居然才华横溢到了那种地步。
而且也是在那一天,当她诚恳却局促地向他道歉的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原来李谦不但才华横溢,在为人处世上居然也好像是比自己这个老师、这个成年人还要沉稳和大气。举手投足之间轻飘飘的几句话,他就化解了自己的尴尬,同时把那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一笔带过!
于是,在自己那原本那平淡无奇、晦暗无光的生活轨迹里,他就像是一颗被拂去了泥沙的明珠,突然就散发出了熠熠的光华,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下子被照亮了!
廖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天才。
李谦是她的学生,他也是个天才!
而现在,两个天才因为她,因为她齐洁,就这么相遇了。
她说,他的歌很好,他的才华令她都为之震惊!
她说,他的这几首歌,我肯定能唱红的!
齐洁觉得自己与有荣焉!
他说,她的嗓音很好,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迷人!
他说,她会红的!
齐洁也觉得自己与有荣焉!
在那一天,以及在那之后的时间里,一直到刚才接到那张支票之前,她始终都是兴奋的,而且是那种按捺不下、也不愿去按捺的兴奋――
在以前,三年相交,她早就知道廖辽是才华横溢的,所以,尽管两个人关系极好,但她却始终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她之间的关系,因为她的那份杰出的天赋,而终究是隔着一层的。换言之,她觉得自己一无所长、根本就不配跟廖辽那样的女孩子成为那么好的朋友。
但是现在,因为李谦,因为亲手介绍了李谦和廖辽的这次相遇与合作,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参与进了这样重大的事情里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和他们站到了一起。
她觉得,自己跟他们都是一起的!
是的,虽然她不会作词,不会作曲,不会任何乐器,甚至连唱歌都唱得不好……但是,她跟他们是一起的!
晦暗而没有光彩的生活,似乎突然破开了一条缝隙。
尽管这条缝隙很窄很小,但是……阳光已经开始照进来了。
她似乎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和另外的一种生活。
似乎过去的困困顿顿、浑浑噩噩、茫然而无前路的日子,那被她无比讨厌着、却又无从逃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的日子,已经可以被终结了!
所以,她兴奋至极,她欢呼雀跃,她精神焕发,她谈笑风生……
她甚至已经都想好了,准备以后索性就光明正大的跑到楼顶去听李谦唱歌,甚至她还准备好好跟他了解一下他都是怎么学的音乐,怎么发现自己居然在音乐发面有这样的才华的――似乎只要能跟他靠的更近一些,自己就能多一份从当下这种生活里逃脱的力量和勇气一般!
但是……啪!
一张支票递到了她面前。
他说:你帮了我的忙啊,所以我要给你酬劳,给你介绍费、中介费、提成……
可是,她不想要什么介绍费!
不想要什么中介费!
不想要什么提成!
她不想让那张轻飘飘的支票一把把自己从他们的行列里推开……
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是被推开了。
原来,当美梦破碎,她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
泪水无声地快速滑落,一颗接着一颗,泪珠很快就连成了串,顺着指缝留下来。
她的肩膀无声抖动、身体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她突然趴到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停在路边没有丝毫动静的汽车突然笛声长鸣,吓了骑车经过的行人一跳,匆忙间跳下车子避让到路旁的行人道上,回头却见车子并未发动,那人不由得皱眉骂了一声。
“有病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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